這裡有音樂、酒精、尼古丁,還有永遠不會衰老的心:中壢傳奇酒吧——和平咖啡館

就像各種音樂的mix-tape,這間店吸引了中壢最有趣的人,在熟識的客人來時,老闆們還會刻意播放他們喜愛的音樂。在這裡,聽音樂沒有太講究的規則,都是用純粹真摯的愛在運作。
在初春濃霧裡的中壢火車站,每一個初來乍到的人,都會被混雜大江南北族群的人潮與設備老舊的狹窄車站,給震撼教育一番。離家背井的東南亞移工、剛放學的高中生、返家回校的大學生、通勤上班族,各式各樣的人們都聚集在這裡。
高聳的車站樓梯,走起來讓人膽戰心驚,加上站前列隊的小黃司機大聲朝著旅客喊「坐嗎?坐嗎?」,然後上車後又會充滿江湖味地告訴你他不跳錶,拒載更是家常便飯。從走下火車之後,種種所聞所見,彷彿都在告誡你,得和這座城市培養出一種特別的「默契」。
是中壢人而不是桃園人
在台灣鐵路車站旅客人次的排名上,第一名是首都台北,第二名是桃園,第三名就是中壢。光一個桃園市就擁有兩個人流量極大的車站,這幾年更是打出宜居城市的口號,試圖吸收不堪負荷雙北高物價房價的「脫北者」。
自古以來,桃園的人口族群便非常多元,以往客家人與閩南人為資源常常在這塊土地上械鬥,如果你曾經去過桃園市區,會發現沒走幾步路就會有一座廟,而仔細看廟碑,往往是老祖先當年打架完後為劃分地盤,順便祭祀死去的義勇軍而蓋。
後來,桃園市成長為有著224萬人口的直轄市,其中經濟最發達的兩大區域,便劃分為桃園區與中壢區,兩區之間雖然比鄰而居,但是住民除了通勤之外很少互相往來,畢竟搭上火車就可以直接跑往更好玩的台北。


因為自古以來的族群劃分,同時也因為桃園市與桃園區撞名,中壢人通常都自稱是中壢人而不是桃園人,以免被誤會,久了也成為一種網路笑話與中壢人的自我認同。
桃園擁有35個工業區,就業人口多屬於藍領階級,相較於精緻文化的發展,反倒是成長出更屬於自己的生猛文化。打個比方好了,我曾經目睹兩台公車在狹窄的馬路上擦撞,司機們完全不顧滿車乘客,直接下車在路上打起架來;還有一年,熱鬧的中正公園附近發生了行刑式槍殺案,嚇壞不少人。
雖說如此,中壢也是我在路上最容易感覺到親切不亞於台南的地方,路上的打掃阿姨會跟你說早安、公車上有人鼻涕不止會有人遞衛生紙,包包拉鍊忘記關也會有人關心。某一次,我在地下道沒力氣把ubike推上自行車坡道時,後面的兩位移工還跑過來幫我一起推。
因為工業區的勞力缺口,東南亞移工的加入為這裡帶來了奇花異果般的文化融合,站前的商圈開了許多adidas、NET、通訊行、地下換匯商店、電器行、異國零食店或是東南亞音樂酒吧。假日的時候,移工們會把握珍貴的休假時光,在站前的中平商圈和三五好友們聚會,而畫滿塗鴉的變電箱也成為另類的城市光景。

在中壢生活,夜晚的起點
住在中壢的假日,我喜歡先去益新冰菓室外帶兩杯滿滿新鮮芒果及綿綿冰的芒果雙爽,去奮死唱片和老闆Can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吃冰聊天,然後在中平商圈吃高中生也愛的超便宜梅亭。
中壢白天與入夜後的街景大異其趣,離開中平商圈沿著中央西路走,夜晚的酒店開張,為了酒客存在的路邊攤,就直接在人行道上擺了開來,味道不特別美味但是價格實惠。走著走著,你可能還會遇到一個奇怪的拼圖攤,直接把一盒盒的拼圖打開,在人行道上蓋成碉堡,我仔細回想,發現這個攤位至少擺了5年以上。生活在中壢時,到底是走了多少次這條路線,並仍感到樂此不疲呢?
繼續往下走,就在老中壢人口中的「舊遠東」旁,20多年來夜夜放著搖滾樂的「和平咖啡館」,是我夜晚的起點。


1995年11月,和平咖啡試營運,一路到隔年9月28日才正式開張。「我也搞不懂到底為什麼會試營運那麼久,我高中就來這裡打工,常常見不到老闆,自己一個人工作一天。後來店要頂讓,我覺得好可惜,就接了下來。」被客人稱為「南希姐」的老闆娘一派輕鬆地說。
南希姐化著煙燻妝、綁著包頭,講話有種難以形容的可愛腔調,坐在店裡,你可以看見她忙進忙出地招呼客人,同時又管理吧台後的所有餐飲出單,用一種大姐的氣質,親切關心所有走進店裡的人。
自前老闆手中接下這間店的南希,當時只有23歲,自此後便一路經營呵護這間店。你可以從店內書架上貼滿的證件大頭照,窺見這間店受喜愛的程度:「一開始是貼我弟弟還有店裡打工弟弟的當兵照,後來被熟客小朋友看到,說他們也想給我貼,結果就越貼越多了。」南希姐習慣暱稱來店裡的年輕客人為「小朋友」,或許是因為從年輕時就在店裡打拚,她也總是忍不住對年輕女孩付出更多關愛。
在架上留下照片的人們,都是年輕時常來泡和平的朋友,他們把自己的青春臉孔留在這裡。從照片上的日期看來,有些已有10年之久,老客人可能早已搬家離開,但總有幾位惦念著這裡,只要回到中壢就會抽空跑來,甚至帶小孩一起來店裡吃飯,而愛惜著與客人之間情誼的南希姐,也從沒想清理掉這些照片。

停留在時光屋裡的老式菜色
最初和平咖啡下午是咖啡廳,晚上後開始供應酒水,不過近年重新調整過後,只在晚上經營,變成一家酒吧。店內的裝潢維持著老派風格,暗紅色的牆壁與深色木頭裝潢,家具是90年代流行的樣式,牆上掛著布列松的攝影作品,以及南希姐喜愛的歐姬芙畫作,還貼著60年代搖滾樂或是獨立樂團的海報。罩著玻璃片的厚重餐桌、讓大家可以舒服窩著的長沙發,再加上昏黃的燈光,讓整間店成為一個溫暖的洞穴。
吧台上擺著老式的虹吸咖啡壺,翻開菜單,你可能會發現許多現已很少見的老式菜色,超大杯的長島冰茶讓我常常目睹有人在廁所抓兔子,也讓我至今仍不敢挑戰。曾經在5、60年代風靡台灣,如今難尋的「蛋蜜汁」目前是我的最愛,看似簡單的配方(蛋黃+檸檬汁)其實非常需要技術。
「和平炒飯」是必吃經典,粒粒分明、香噴噴的米飯,切開焦邊的半熟荷包蛋讓蛋汁滲入是老饕吃法,喜歡吃辣的話,建議配上莎莎醬,點餐還會送上一碗懷舊西餐廳才有的那種,獅頭瓷碗盛裝的玉米濃湯。我曾經看著老闆小雄哥在廚房用鐵鍋炒出一盤和平炒飯,俐落的手法令人印象深刻。直至今日,居住在中壢的友人也偶爾會在深夜,用和平炒飯的照片對離開中壢已久的我進行精神攻擊。

一間咖啡廳的精神上意義
但是除了照顧與服務客人,開一間咖啡廳,通常還具有另一層精神上的意義。「那時候我們都會想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聊存在主義啊、聊改革,然後一起聽搖滾樂。」看起來溫和的南希姐,其實懷抱著一顆熾熱的心。
90年代的台灣,經歷工商業結構變化,經濟狂奔後的停滯,買車買房買大電視機,物質生活上的巨變,也使人們壓抑沈悶的心靈炸裂,開始用猛烈的方式追求自由與表達自我。那時在咖啡廳裡不是滑交友軟體打手遊,而是與好友們喝著苦澀咖啡,抽著菸談理想,聊到了興頭上,總是難以壓抑對於這個世界的不滿,而產生了想要做點什麼的想法。
因此,在打理店內營運之餘,老闆也曾嘗試許多除了咖啡廳以外的活動,邀請樂團表演、舉辦裝置藝術展、攝影展或是各式各樣的手作課程,也會跟熟客朋友共組標會(?)與壘球隊、讀書會、毛筆會以及登山隊。許多活動因為空間條件不合適,並沒有持續舉辦,但有個活動倒是一直持續至今,那便是和一樣喜歡音樂的客人一起聽團。
早年,聽團並不像現今如此風行,聽搖滾樂更是種離經叛道,會去live house甚至音樂祭的人可說是個性獨特。幾年前,我看了濁水溪公社的紀錄片《爛頭殼》,跟南希姐聊到此事時,她跟我說他們一群人當時就在現場,場面一度失控讓春吶主辦人只得斷電時、趁亂把扔上台的腳踏車撿走的,就是他們的朋友。另一位也是和平熟客的伊特格勒跟我說,當時他也在台下,但正因為吃檳榔吃到「倒吊子」(植物鹼高出兩倍的檳榔),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


用純粹真摯的愛來放歌
年輕時想做點什麼的衝動,長大後或許屈於現實而沒能實現,但這種精神被融合進了和平咖啡的經營當中。店裡營業時,播放音樂的方向往往沒有太明確的邏輯,但組合起來都會讓人驚艷,張楚、盤尼西林、Oasis、Blur、Tom Waits與生祥樂隊,有的時候店裡沒人,小雄哥還會放後搖。
就像各種音樂的mix-tape,這間店吸引了中壢最有趣的人,刺青師、設計師、導演、上班族、社造工作者、記者與議員都齊聚一室,在熟識的客人來時,老闆們還會刻意播放他們喜愛的音樂。在這裡,聽音樂沒有太講究的規則,都是用純粹真摯的愛在運作。
被問到店裡生意為什麼那麼好,不習慣被誇獎的南希姐總是說「哪有?沒有啦!」其實和平咖啡平日晚上也常常客滿,有時候還得接受老闆面帶為難地說「得等等」(這一等通常都是一小時兩小時起跳),假日更常常必須站在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中,拿著啤酒,被假日人潮淹沒。
有時候人多起來忙不過來,熟客自發性地幫忙遞酒、擦桌、收杯墊,也不是稀奇的光景,而人少的時候,南希姐會拎著瓶裝台啤,和熟客們坐在一起,點上一支菸話家常。回想起來,年紀更輕的時候和南希姐傾訴煩惱,她總是樂意傾聽與開示。
奮死唱片的Can老闆跟我說過,如果有客人問中壢美食時,他永遠只推薦和平咖啡,即使私下和南希姐及小雄哥相處時,他們從沒掩飾長年開店的倦怠,但抱怨歸抱怨,他們仍然每天繼續開店,進行繁冗的備料供餐,從不怠慢地進行了22年,照顧著所有上門的客人。

老中壢人珍藏的記憶
生意興隆的店裡盡可能的為客人騰出了空間,不過吧檯後的唱片牆,就是屬於老闆的領域了。若仔細端詳和平咖啡的招牌,會發現下排寫著一行「SOUND GARDEN」,除了是一個搖滾樂樂團的名稱,那更是屬於一群中壢人珍藏的記憶,即使現在他們這些人嘴上總說「已經過去了沒什麼」。
SOUND GARDEN是29年前,中壢的第一間搖滾樂酒吧,當時剛退伍的老闆Mark喜愛音樂,用微薄的薪資到處買黑膠,最後因為買太多被家人嫌佔空間,最後乾脆跑到中正公園旁租了間違建,開了第一代店(他告訴我這故事的時候,還感慨在那個年代開店真的很簡單)。
DJ Mark放的搖滾樂啟蒙了中壢人的耳朵,也啟迪了這座工業城市裡,年輕心靈中的反叛。多年之後,小雄哥打算開店時,決定繼續沿用SOUND GARDEN的名字,直至90年代的英倫狂熱隨著千禧年而告歇,最後在2007年歇業。這間店聚集了無數在中壢熱愛搖滾音樂的人,後來南希和小雄結了婚,共同經營和平咖啡,並將SOUND GARDEN放在和平咖啡的招牌上,在這十多年間的每個夜晚繼續亮起。
偶爾,第一代店主DJ Mark會在接女兒下課的空檔,到和平喝一杯,第一代SOUND GARDEN歇業後成為上班族的他,仍然會在社群定期分享自己聽的音樂,而曾經深受他影響,在中原大學一帶開張的精釀啤酒吧壹柒,在歇業後仍然由他管理社群,所以現在大家依然可以繼續跟隨他的聆聽軌跡。


跨年的時候,在和平咖啡可是擠得不得了。我和平時總是和氣的DJ Mark坐在角落喝酒,他帶著醉意,對當時仍在中壢生活的我,激動地説道:「我跟你說,我就是欣賞你們這些留在中壢的年輕人總想做點什麼事!我們不需要那些台北人!」這些人把年輕時的銳利與反叛,用世故掩藏起來,卻總在大量的音樂與酒精之中,才罕見地揭露。
希望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和平咖啡,那裡有美好的音樂、酒精與尼古丁,還有永遠不會衰老的心。而以下是和平咖啡店主——DJ小雄哥親手寫下的音樂播放清單,分享給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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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林君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