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屋簷下》30週年紀念：90年代王道家庭劇的黃金巔峰，證明家族愛也可以熱血爆表

達也是《#一個屋簷下》的中心，應該說，整部劇本都是在達也這個角色設定完成之後才能寫就的。而 #江口洋介讓達也跳脫了#野島伸司有點文青氣息的筆風，成為了一位開朗、傻氣、卻又固執的一家之主大哥。「你有愛嗎？」是達也的口頭禪，說實話，這句話在日本人聽來有點做作，但江口洋介卻能將這句話講得理直氣壯、發自內心，一口氣吹散了當代戀愛劇裡的糾纏不清：

2018年至今長達5年的時光裡，每天晚上日本人只要打開電視，時不時都會聽到一句台詞：「今野，你有愛嗎？」（そこに愛はあるんか？），來自於日本最大消費金融公司Aiful的廣告。

這個長青廣告系列裡，大地真央飾演的旅館老闆娘，會以各種扮裝出現在任何場所，當旅館廚師今野在任何地方做出失禮舉動時，老闆娘總會神出鬼沒地跳出來，用這句話質問他……逼他反省。此時背景會響起宏亮的歌聲「愛最重要～～」，並浮出Aiful的資訊。

消費金融公司可是現金滿滿，Aiful廣告當然無孔不入，幾乎每一個頻道的黃金檔時段都能聽到「你有愛嗎？」好幾次。當然，Aiful一定很有愛，非常樂意借錢給你渡過難關。而大地真央甩開寶塚高貴形象努力扮裝，與諧星今野浩之的一搭一唱也很逗趣，這才能讓這系列廣告拍了長達5年，仍然是高居觀眾好感度第一名（你也能說這是強力洗腦的成果）。

但是，「你有愛嗎？」這句台詞，不是因為Aiful才紅遍大街小巷……早在30年前，這句台詞就因為一部傳奇日劇，成為社會熱門流行語。1993年3月，日本社會被TBS台日劇《高校教師》嚇到魂不附體，編劇野島伸司豁出去，用強暴、師生戀、亂倫、偽裝強暴等等獵奇元素挑戰社會價值觀。4月，野島再度回到老家富士台，推出了新春季日劇《一個屋簷下》（ひとつ屋根の下），描述一家離散的柏木家六兄弟姊妹，再度成為一家人的故事。

有些觀眾當然會擔心……這家兄弟會不會在一個屋簷下繼續搞獵奇？但這齣日劇的名台詞「你有愛嗎？」證明了，野島沒有在柏木家放進那麼多獵奇，反而放進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愛。

90年代初期的日本電視圈已經有很多愛了，有單戀的愛、互相單戀的愛、外遇的愛、王子與公主的愛，在這個戀愛年代，不拍戀愛劇就是死路一條。舉個例子，1991年的日劇圈，排除各種戀愛劇之後，觀眾喜愛的劇種，就剩下永不褪色的刑偵劇（《刑事貴族2》）、時代劇（《錢形平次》）或因為女性就業風潮而興起的女性劇（《Hotel Woman》、《七人女律師》）等等。

但是曾經也是戀愛劇編劇的野島伸司，在《高校教師》裡做出了突破，他轉化觀眾喜愛的純愛主題，讓每個角色都很純愛……事實上是純粹到令人恐懼。而《高校教師》的收視率成功成績，證明了野島開拓了觀眾的視野。

但是，野島探索「愛的邊際」的野心並沒有因此結束，他還要繼續探索除了男歡女愛之外的可能。而《一個屋簷下》就是他最新的嘗試：「家族愛」……此一曾經在內館牧子與向田邦子等大師編劇手上發光發熱的類型，現在要在年輕的野島伸司手上，變化出新的光彩。

原本是馬拉松選手的柏木達也（江口洋介飾），因傷結束選手生涯，離開跑道開洗衣店的他有個心願，要將因為父母逝世而四散各地的弟妹通通找回來。但是達也的弟妹無法理解大哥的用意，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重溫手足情。

醫學生的大弟雅也（福山雅治飾）、上班族的大妹小雪（酒井法子飾）、脾氣衝動的二弟和也（石田壹成飾）、在學校是模範生的小妹小梅（大路惠美飾）、與因為事故而必須坐輪椅的老么文也（山本耕史飾），這些孩子各有各的人生遭遇與困境，熱血大哥終於能夠負起長兄如父的責任嗎？這一家人之間的關係又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富士電視台終於迎回了他們的年輕王牌野島伸司，將月九（週一晚九點）這個總是以戀愛劇為主的當家看板黃金檔，獻給了親情至上的《一個屋簷下》。而富士台還請出了野島的不變黃金搭檔、屢屢製作大熱劇的製作人大多亮，以及與野島合作多年的導演永山耕三等老班底。

可以說，已經因為《東京愛情故事》與《101次求婚》的戀愛劇而成為日劇界霸權的富士台，決定支持野島伸司的顛覆革命，而製作人大多亮更決定以1966年富士台的《年輕人們》（若者たち）做為基礎，讓野島來重新詮釋更符合90年代觀眾口味的家庭劇。

《一個屋簷下》的上一檔月九戲《如果能回到過去》（あの日に帰りたい），還是保阪尚輝周旋在姊姊菊池桃子與妹妹工藤靜香之間的二女爭一男經典纏戀套路，而《一個屋簷下》背叛了繼續期待帥哥美女愛到死去活來的觀眾。

可是，說「背叛」有點誇張……因為《一個屋簷下》沒有失去太多年輕主流收視族群，反倒打開了一片新藍海：40歲以上的婦女觀眾，開始在每週一晚間收看《一個屋簷下》。

而當你能收買一家之主的母親大人，就沒有其他家族成員敢在這時候轉台——富士上一檔月九《如果能回到過去》與上上檔《二十歲的約定》首集收視率分別是18.6%與18.7%，而這兩部日劇首集之後的收視率都開始下墜，但《一個屋簷下》的首集收視率不但就有19.5%，而且收視率再也沒有跌下來過。

為什麼媽媽婆婆輩那麼支持《一個屋簷下》？因為以戀愛主題的趨勢劇風潮已經開始變質，不是開始無限循環相似的「妳愛我我愛她」繞圈追逐套路，就是往更獵奇刁鑽的偏鋒走去（就像我們介紹過1991年的《已經誰也不愛》或是1992年《一直都愛你》）。

奇妙的是，野島伸司這兩年推出的《愛，沒有明天》與《高校教師》，也是這種偏鋒派的代表……可是，也是野島伸司的《一個屋簷下》，讓年長觀眾感受到了電視圈難得的清新……

大多亮一路看著野島伸司從參加富士台編劇比賽、到進入富士台成為編劇、而且一起打造數部高收視率作品。這位金牌製作人分析野島的風格，認為野島對「清貧」有著特殊的執著：《101次求婚》的阿北男主角，最後在工地打工……《戀愛總動員》男主角是鄉下來的貧窮老師、《愛的迴旋曲》的中山美穗是薪水超低的海苔屋上班族、而《愛，沒有明天》裡真正的主角，就是貧窮——每個角色都窮到落魄潦倒。

《一個屋簷下》裡的貧窮也是到處可見：身為企業馬拉松隊伍好手的柏木達也，原本努力的目標是獲得世界級榮耀，而阿基里斯腱背叛了他的夢想……達也失去了馬拉松人生、失去工作、失去未婚妻，一夕間變成了小洗衣店老闆，「老闆」這個名號不代表他成了小資戶，事實上，達也註定賺不了大錢。

因為他急公好義，總是身體不由自主地先動起來……腦袋總是慢一拍思考，而且往往先為別人著想，最後才想到自己。這種熱血漢的態度為他帶來許多困擾，但達也卻不以為意——甚至當父母雙亡，弟妹都必須分送親戚撫養時，高三的達也立刻就將所有撫恤金與保險，全部分配給了離他遠去的弟妹。

但是，弟弟與妹妹們明顯並不領情：當哥哥達也在人生最重要的比賽中奔跑著，散居各地的弟妹們，紛紛從醫院或公司餐廳的電視裡、或收音機廣播裡，看到或聽到了哥哥奮戰的實況轉播，但他們不是露出厭惡或冷淡的神情，就是直接轉頭離去或關掉廣播。但達也並不知道弟妹們的反應，在他心中，弟弟與妹妹一定過著比他更幸福的人生，他為他們所作的一切奉獻，都是最值得的付出。

達也是一個類似童話《快樂王子》般的角色——他奉獻一切，不求回報……這讓他符合了野島伸司最熱愛的「清貧」主題。但是只有貧窮還不夠，達也還是「快樂王子」，他的臉上時常洋溢著喜悅，他不但不以貧窮為苦，甚至引以為豪……即便受他照顧的弟妹們並不珍惜。這樣隱含著悲劇性的奉獻角色，一直是日本社會裡的「真男人」象徵。

長壽電影系列《男人真命苦》的寅次郎便是如此，他為無數女主角無悔獻身，但這些女孩卻沒有一人留在他身邊。「男人真命苦」不是寅次郎的獨白，是觀眾獻給他的評價，那是一種憐憫，但更是一種致敬。

達也是《一個屋簷下》的中心，這是野島寫完的第一個角色，甚至應該說，整部《一個屋簷下》劇本，都是在達也這個角色設定完成之後才能寫就的。

但是，寫就一個角色並不是最困難的，最困難的是，你必須找到一個活生生的達也才行，正如只有渥美清才能演活寅次郎的可悲、慷慨與瀟灑，在《東京愛情故事》與《101次求婚》裡，一直都是配角的江口洋介，獲得了他職涯裡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他讓達也跳脫了野島那有點文青氣息的筆風，成為了一位開朗、傻氣、卻又固執的一家之主大哥。

「你有愛嗎？」是達也的口頭禪，說實話，這句話不但翻成中文有點怪，在日本人聽來也有點做作。但是，江口洋介卻能將這句話講得理直氣壯、發自內心。這種誠懇的氣質，一口氣吹散了當代戀愛劇裡的糾纏不清。江口洋介飾演的達也，就像江口在《101次求婚》裡飾演角色的哥哥武田鐵矢，笨到試圖用肉身擋卡車來證明自己的愛有多堅固。寫出《101次求婚》的野島，在《一個屋簷下》又再度展現這種傻氣的愛：

第九集小雪離家出走，但病弱的她中途貧血昏倒，而大哥達也慷慨地將自己的血捐給她。小雪逃家的理由，是因為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是這一家人的血脈，她不是他們的大姐。但是，達也在此把自己的血捐給了她——

嗯嗯，這真是有夠感人……你以為這樣就夠了嗎？那你太小看野島了。只有劇情還不夠，野島一定要寫出石破天驚、濫情極致的台詞，讓達也展現他傻氣的愛。

「小雪啊，（輸血之後）今天起，我們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我的血在妳體內流著呢，這樣一來……妳就跟我、雅也、和也、小梅與文也一樣……我們大家都流著一樣的血了。所以妳下次不能再這樣說了……什麼『我們不是真正的一家人』這種話……妳知道了嗎？」鏡頭直對著躺著注視達也的小雪，然後緩緩拉近……酒井法子大大的雙眼，聽著達也的真情告白，緩緩地流下一行清淚……

「小雪，大哥的血是不是很暖和啊？」江口洋介望著天花板燦爛地笑著……然後閉上雙眼，「那是因為那裡有愛啊！」這個愛字一出，財津和夫演唱的主題曲《仙人掌之花》吉他前奏立刻共鳴，畫面上是臉部已經又哭又笑到臉部扭曲的酒井法子。

這熱血到稍嫌肉麻的台詞、這主題曲下歌的時間點、這鏡頭對準女主角哭臉的方式，全部綜合起來，凝聚出一個巨大的哭點，瞬間引爆所有電視機前觀眾的淚腺。這是編劇野島伸司、導演中江功、江口洋介、酒井法子與歌手財津和夫的一次完美團體進攻。

團隊合作，這正是富士台能在90年代初期電視圈呼風喚雨的重要原因。幕後，這是富士台第一製作部通力合作的功績，但對觀眾而言，重要的是幕前的團隊合作：前一年單曲剛打進排行榜前十，又在日劇《親密愛人》裡受到注目的福山雅治，演起眼光冷峻的高傲醫學生，幾乎定型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的銀幕形象。

93年的酒井法子，已經早早是全亞洲圈的一流偶像，這位暱稱のりP的偶像，還到台灣來拍維他露P廣告，她已經在偶像與歌唱事業走到一個巔峰，缺的是爬上另一座巔峰的道路，而《一個屋簷下》正是讓酒井踏穩戲劇路線的台階。

不只有福山與酒井，當時的石田壹成是話題比演技還受注目的鏡頭風雲兒，身為石田純一親兒子的八卦新聞被爆出、又成為時尚雜誌「中性風格」的代表人物，石田壹成會被選進《一個屋簷下》，多少參考了他在年輕女性族群中的高人氣。

其他演員，還有年輕的大路惠美與如今仍然活躍在戲劇圈的山本耕史。這三男二女的演員組合，事實上並不是最明智的選擇：他們其實都沒有太多戲劇表演經歷，不是經驗不足、年紀太輕、就是本業根本不是演戲，僅有江口洋介是已經在許多大熱劇中磨練過演技的演員。但是，他們的組合卻營造出十足的戲劇效果。

《一個屋簷下》是這些年輕演員的墊腳石，因為富士台不但製作精銳盡出，還投入了大量重點年輕演員，輔助這些年輕主角更上層樓。已預定主演下一部野島伸司企劃作品《無家可歸的小孩》的安達祐實；在富士單元劇表現出色的內田有紀；17歲的中谷美紀在本劇出道；剛演過《恐龍戰隊》的千葉麗子；資生堂模特兒出身的村上里佳子（後來的RIKAKO）等等，全是當時富士台能掌握到最年輕、最時尚的女性演員。

對現代觀眾來說，這些演員後來都在演藝圈站穩地位，是無人不知的明星；但在1993年，她們代表的是年輕潮流……是年輕人才認識的超新星……看《一個屋簷下》，正是自己夠年輕的最好證明。

所以，從婆媽、OL到少女觀眾都會喜歡《一個屋簷下》，本劇的意圖十分明顯：它以年輕化的陣容，去包裝一個傳統的家庭主題，試圖收編最大程度的客群範圍，給這些已經感覺戀愛劇爛戲拖棚的觀眾，一個既新潮又復古的新選擇。

你說《一個屋簷下》裡真的沒有愛情嗎？怎麼可能：小雪暗戀達也，而雅也又暗戀小雪。但是，手足情始終超越愛情等其他元素，成為《一個屋簷下》最歌頌的主題。如同寅次郎的達也一路高歌前進，而離心的弟妹們逐漸被他強大的手足愛感化，終於成為實質意義上的一家人。《一個屋簷下》有笑有哭有圓滿有殘缺，它什麼都有，而這種包羅萬象，正是每部經典家庭劇必備的成功要素。

野島伸司在冬天帶觀眾走過一趟地獄，又在春天帶他們去了一趟天堂，緊接《高校教師》後播出的《一個屋簷下》，成了日劇史上的不朽經典。它第11集的37.8%收視率，是整個90年代最高的單集收視率，直到2000年的TBS台《美麗人生》才打破這個數字。

這是野島伸司最光榮的時刻，可以說這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紀錄，沒有編劇能夠連續推出兩部風格截然不同的作品，而且兩部作品都獲得高人氣歡迎，甚至創下收視紀錄。

《一個屋簷下》播映30週年的現在，你仍然能在日本電視上聽到「你有愛嗎？」，似乎在螢幕上，還能感受到30年前江口洋介的大哥熱血。

這給人一種奇異的幻想：當年不過20來歲的柏木一家兄弟姊妹，如今不過50來歲，這些演員仍然還在線上（除了今年一月突然刪除所有社群帳號與YouTube頻道的酒井），這些年似乎又越走越偏的野島伸司，會不會再度鼓起熱血……再寫一部《卡蜜拉如何扭轉英國人民對他的厭惡？3》來扭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