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與衰老反應的不是好與壞,而是生命流逝的過程。」——專訪花藝藝術家東信

東信認為,若以花的一生來比擬人的一生,那不管是孩童階段、青少年階段、還是逐漸衰老的老年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事物要去經歷,也都有著各自的意義,沒有哪個時期是特別好或者特別糟糕的。
涼涼微風吹過臉頰,明亮日光灑上清晨的草地,透明的水珠隱隱折射出光芒,放大了花瓣與葉脈中纖細的紋理,在柔嫩的顏色中泛起初生的喜悅——這樣和煦寧靜的氛圍,大概是說到花卉時,多數人腦中首先出現的景色。
但是,若打開日本藝術家東信(Azuma Makoto)的作品,你會看見截然不同的畫面。
自2002年開始,這位來自福岡的藝術家,一再地將花束帶入遠離日常生活的意想不到之處,從遠離地表的太空平流層,到神秘難測的的深海,再到生命難以生存的皚皚極地,不僅在各式環境中展示花朵的美,更讓他們在此盛放、凋零,甚至被燃燒殆盡,呈現出無與倫比的美麗,也帶來深深的傷感。
看著這一張張照片,心中的感受難以言喻,也對這位藝術家產生了濃烈的好奇——他會是怎麼樣的人呢?是力求完美的藝術家、還是深諳生命循環之道的哲學家呢?而在近日開幕的《東信展:繁花・時敘》展覽中,我終於見到了東信,並得到與他坐下聊聊的機會。
與想像中截然不同的東信
採訪這天,我坐定在穿著一身漆黑的東信身旁,謹慎恭敬地遞出名片,他露出微笑,用輕快的語調打過招呼,親切感十足,絲毫沒有想像中的威嚴氣勢。問起最初是如何接觸到花藝?他說:「我本來其實是做音樂的,也花了很多時間在玩金屬樂團,但後來發現,要靠音樂活下去實在太難了,所以決定跑到花店打工,賺點外快補貼生活。」
延續這個平易近人的開場,東信進一步解釋,自己出生在被大自然包圍的福岡,由於母親對庭園植栽很感興趣的關係,他從小就常常幫忙打理家中的植栽,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下,他對植物其實感到相當熟悉,跑去花市或者花店工作,對他來說也算是自然而然的事。
聽到這裡,我也好奇道:「那這樣單純的打工又是怎麼轉變為藝術創作的呢?」東信表示:「如果是在花店工作,那客人的想法是非常重要的,你提供的花束必須符合他們的需求,比方說客人想要什麼顏色的花、想送給誰、有多少預算......等,而不是單純拿出自己想做的東西,在表現上其實是有一定的限制的。」
他意識到,如果想要做一些更能展現自己想法的作品、擴展更多的可能性,那就必須轉往藝術層面發展。就這樣,他漸漸地轉變自己的重心,也在作品中一點一點地呈現出自己心中想要的元素,慢慢走上了以花朵為媒材的藝術創作之路。
充滿失敗與實驗的創作過程
聊起為何要將花朵帶到高空、深海與極地這些不適合它們生存的地方?東信說,最初的念頭其實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我看過在草地上的花、裝在花瓶裡作為裝飾的花,但不曾看過他們出現在那些地方。而透過這樣企劃,一方面能挑戰不同的可能,一方面也能滿足我自己心中的小小慾望。」
問道在這樣的創作過程中,他是否曾遭遇過難以克服的困難?東信笑說實在太多了,幾乎每一天都在體驗失敗:「和雕塑、繪畫這類的藝術創作不太一樣,花朵是活生生、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的,它們展現出來的姿態,永遠不會和你所期待的結果一模一樣。」
以這次在《東信展:繁花・時敘》中展出的100個壓克力花卉作品為例,平均每做出3個作品才會有1個成功的,而問起失敗的原因,東信則表示:「有時候是花材選擇的問題、有時候是做了之後才覺得顏色不盡理想,還有很多時候是因為無法控制花朵在壓克力裡的姿態,只好重新再來一次。」
他說,即便是同一種品種的花,也會因為產地、種植方式等種種原因產生細微的差異,而這些小小的不同,都有可能是決定成功與失敗的關鍵要素。而無論成功或失敗,都要在每一次實驗後留下詳細的紀錄,才能在其中摸索出一個大概的模式,而這樣的過程對他來說是非常有趣、也充滿挑戰性的。

花的生命變化,也是花的一部份
無論是靜態的壓克力花卉、還是動態的影像紀錄,觀看東信的花藝創作時,總給人一種「花朵好像已經死了,卻又好像以另一種形式活著」的複雜感受,也讓人不禁好奇,身為創作者的東信,自己又是如何看待這種生命消逝的過程?
東信表示:「對我來說,這樣的感受是一個很重要的觀點,也是我在創作過程中不斷學習的事。花朵是有生命的,這意味著我的作品是有一個時間限制存在的,但透過影像的紀錄和保存,它的姿態會一直活在觀看者的心和回憶裡,以不同的形式延續下去。」
我問:「那看著這些生命的消逝,你是否也會感到傷感或者不捨呢?」東信說其實他並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意識到,生命本身就是流動的。無論是含苞待放的樣子、花瓣盛開的樣子、凋零的樣子或者枯萎的樣子,花朵的每個生命階段都有不同的美,即便是衰老、死亡,也是它們的一部份,這樣的變化反應的不是好壞,而是一個生命與時間流逝的過程。」
東信認為,這點和我們人類其實是一樣的,若以花的一生來比擬人的一生,那不管是孩童階段、青少年階段、還是逐漸衰老的老年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事物要去經歷,也都有著各自的意義,沒有哪個時期是特別好或者特別糟糕的:「只是因為花朵的生命很短,所以大家會特別有所感受,但如果你把它們的一天想像成我們的十年,其實是沒有不同的。」
他也有感而發道:「我覺得現代有很多人都忘記了,活著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因為害怕而去逃避衰老和死亡是不對的,反而應該在知道那天終將到來的前提下,去思考如何活得更精彩漂亮、讓生命發揮價值,就像花朵那樣,堅強又美麗的去綻放。」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呈現出「花的一秒」
然而,這樣的思考不僅影響了東信的人生與生死觀,也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的創作形式上。打開他的Youtube頻道,你會看見許多以縮時或者逐格攝影形式製作的影片,不僅記錄下在不同場域創作的過程,也能從花朵的變化中看見時間的流逝。
說到這裡,我也問出心中長久的疑惑:「一般來說,說到花藝,我們想像到的氣氛都是比較寧靜、甚至帶點禪意的吧?為什麼你為影片選擇的音樂節奏都這麼快呢?」東信笑說,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比較喜歡像是金屬、hardcore、電子音樂這樣的曲風,另一方面是因為覺得,花的生命變化真的是非常激烈的:「我本來還想選用更快、更重的音樂當配樂唷。」
而除了Youtube上的影片外,在這次的展出中,東信也以逐格攝影的方式,將花朵每秒的呈現出的姿態串連起來,並透過不同的幀率,呈現出其精彩的生命歷程。東信說,在整個創作過程中,他都一直在思考,該如何抓住「花的一秒」,他表示:「花的生命很短暫,你在每一分、一秒都能清楚感受它們的變化,所以我拍了非常多的照片,希望可以盡可能抓住它們的每個瞬間。」
而展場中那100個壓克力作品也是一樣的,在不斷線性向前的時間中,被壓克力封存的花朵就像是我們人生歷程中的某個切片,雖然裡頭的植物已經死了、那個時間點也早就不復存在,但這個瞬間卻可以用別的形式,被長久地保存下去,並透過不同的觀看角度,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姿態:「我想要呈現那個永恆的片刻」。

《東信展:繁花・時敘》
而在採訪的最後,我問東信,希望這次的展覽帶給人們什麼樣的感受?他思考了一下,說:「希望這次的展覽可以讓大家發現更多接近花的方式,如果大家因為我的作品,對花產生了一點興趣、或是出現了『原來花也有這樣子的做法』的想法,我就覺得很滿足了。」
日期:即日起至2023年7月23日
地點:NOKE忠泰樂生活(台北市中山區樂群三路200號)
時間|週日至週四11:00-21:30;週五、週六11:00-22:00
訂閱every little d.電子報,看更多生活細節
同場加映
核稿編輯:林君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