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教師》30週年：野島伸司的「變態」轉身，開創了前所未見的「純愛」新定義

1990年秋天開始，日本陷入了巨大的純愛地震之中。1990年10月，年輕編劇野島伸司的富士台日劇《愛的迴旋曲》（すてきな片想い）上檔了，傻大姐中山美穗與開朗的柳葉敏郎，談起了一場「向左走・向右走」風格的美好單戀——沒錯，兩人互相暗戀對方，卻不知道對方也喜歡自己，這真是太純愛了。

下一檔，富士台在1991年冬季檔推出了坂元裕二的《東京愛情故事》，這三個月裡每個週一晚上，街頭都看不見OL的身影，因為大家都守在電視機前，期待純愛體質的完治能夠圈住莉香的心；1991年夏季檔，野島伸司又回來了，他撰寫了《101次求婚》，翻玩了《美女與野獸》的經典童話，有誰能比主演的武田鐵矢更純情呢？他可是為了愛、敢擋在大卡車面前大喊「我不會死的！」的傢伙。

1990年秋天到隔年秋天這一整年，這三部富士台日劇，讓整個日本社會都泡在純愛的虐心與甜蜜之中，甜當然是比虐多一點，因為虐最終會製造更多的甜。而在被稱作「純愛三部曲」的這三部作品裡，你會發現，野島伸司就寫了兩部，可以說是電視圈裡首屈一指的製糖大師。

這些作品叫好叫座、新潮時尚、又在已經獨攬當代電視圈霸權長達五年的富士台播出，真是天時地利人和。想必還不到30歲的野島伸司，將會持續寫出一部部純愛灑糖之作……

很可惜，歷史沒有這樣發展下去……在《101次求婚》3個月後，野島又在富士台寫了《壯志驕陽》。可是到了1993年1月，野島伸司第一次「轉台」，他轉到俗稱「戲劇王國」TBS台撰寫了新作品《高校教師》。編劇轉換合作電視台似乎對觀眾來說影響不大，因為觀眾只要按下遙控器的轉台鍵，就能繼續看到野島伸司……但是，純愛的野島這次真的「轉台」了：《高校教師》每一集都將「純愛」兩個字踐踏粉碎，劇中的愛確實很純，但極致的純愛，就跟呼吸純氧反而會中毒一般，令觀眾難以忍受。

觀眾這才發現，《101次求婚》用肉身擋車來證明純愛實在是太小家子氣了，《高校教師》的「豪華版」純愛甚至會讓人懼怕「純愛」這個字。

《高校教師》是很恐怖的，這種恐怖並非來自於背叛——許多觀眾還在津津樂道野島在《壯志驕陽》裡對友情的歌頌，沒想到《高校教師》卻沒有一絲讓人能津津樂道之處。

即便你從未看過《愛的迴旋曲》或《101次求婚》，無法感受到野島對觀眾們的「背叛」，直接觀賞這齣日劇，仍然會深受撼動……這種撼動，在往後30年來的日本電視圈裡，仍然很難找到相提並論者。反過來說，當年的富士台，竟然能放行這樣破天荒的劇本，其膽量實在難以想像，導致未來30年，沒有其他日劇能望其項背——只要拍出以下任何一段情節，電視台就等著被炎上殆盡吧。

無辣不歡的觀眾們久等了，我們快速溫習一下《高校教師》的劇情：

大學研究助理隆夫（真田廣之飾），原本已經與教授女兒千秋訂有婚約，經由教授介紹，轉到女校擔任生物老師。但是他意外發現未婚妻竟然出軌，而且與千秋的婚約，竟然是教授為了抄襲自己論文所作的「補償」；隆夫的學生二宮繭是性格孤僻的少女，得知千秋不倫真相的她，將千秋從手扶梯高層推下；小繭的同學直子暗戀藤村老師，卻遭到藤村強暴……過程還全部被藤村的攝影機錄下。

小繭的籃球隊隊友麻美暗戀她，而當小繭拒絕了這份同性情感，麻美轉而報復與小繭走得很近的隆夫老師，偽造了自己被隆夫強暴的醜聞，甚至潑灑鹽酸……全部灑在上前保護隆夫的小繭右半身，留下了永久傷痕；小繭的父親耕作，發現了女兒似乎傾心於隆夫，告訴隆夫不能與學生有不純關係……得知此事的小繭對父親大發雷霆，但耕作一邊道歉，一邊卻將手伸進小繭的裙內；隆夫終於與小繭跨越了道德的界線，對此感到噁心的直子，卻無法脫離與藤村老師的關係，甚至發現自己已經懷孕……

以上僅僅只是《高校教師》前七集的內容，後頭還有更加火辣的四集。《高校教師》在TBS週五晚間十點放映，這個「金十」（週五＝金曜日）時段上檔的作品，是之前介紹過的一代邪典經典《一直都愛你》。

這個時段一直大多以成年男女複雜的愛恨情仇主題為重，因此，能習慣《一直都愛你》裡戀母情結男主角的TBS台忠誠觀眾們，應該也能習慣《高校教師》吧……事實不然，《高校教師》有師生不倫戀、老師強暴學生、亂倫、同志情節、潑酸、刺殺、自殺、墮胎、殉情……等等，全部緊鑼密鼓地安插在《高校教師》的每個角落，這種高密度的禁忌情節，沒有任何觀眾受得了。

森田童子幽幽地唱著《我們的失敗》（ぼくたちの失敗），如夢似幻的歌聲與這般濃密的劇情似乎毫不相襯，其實十分點題。

身為人師卻與學生相戀的隆夫，是社會公認的「失敗者」，他太過老實，反倒讓人感覺無趣，被教授拋棄、被女友背叛、被學生瞧不起、連小繭對他的感情都刻意迴避，直到自己「無法把持」。這個「無法把持」並不是代表隆夫終於獸性覺醒，而是他在經歷每一集社會加諸在他身上的眾多「失敗」之後，對所謂的倫理道德、教師品格已經徹底失望，是小繭的愛，讓他看到人生還有值得努力的可能性，他才毅然決然地「沈船」。

不要懷疑，寫了純愛三部曲的野島伸司，這次一樣純愛。只是這次他不關注在愛情的甜度上，而是加鹹加辣、以更多獵奇的橋段，去剝開現代人對真愛的防備與質疑，將一位在知名大學作研究的女校男老師整個「打掉重練」，在拋棄名譽與忽視他人看法之下，隆夫才能擁有純愛——不，應該這樣說，隆夫的所有也僅剩下小繭的愛了。

另一個例子，是在劇中與隆夫截然相反的藤村老師。他強暴暗戀他的女學生，並且拍下過程日後細細品味。他不斷要求直子的肉體，強調這才能證明直子對他的愛，而直子在這些暴行之中的哀號求饒，都證明了直子仍然不夠愛他……導演特別給了飾演藤村的京本政樹大特寫，讓他對著鏡頭宣揚極度扭曲的愛情觀，彷彿在洗腦觀眾……他對直子的愛才是最純粹無瑕的真愛，而他仍然「不厭其煩」地在「教導」學生什麼才是真愛……藤村與隆夫各有自己的「純愛」，兩者都跨越了世俗眼光，都同樣是見不得光的關係，但觀眾可以很清楚分辨兩者的不同。

背景又響起《我們的失敗》，而《高校教師》的每個角色都是失敗的，連外剛內柔的熱血體育老師新庄，最後也變成教師失格的暴力老師。1991年，長達數年的泡沫經濟時代正式結束，經濟開始衰退，但是，螢光幕上的世界還沒進入瑟瑟寒冬——事實上，泡沫經濟時代結束的1991年2月時，《東京愛情故事》還在電視上熱播。光鮮亮麗的男女們，把工作放一邊，專心致志地在乾淨華麗的大都會東京談戀愛。那裡沒有失敗，只有令人嚮往的愛情，即便莉香無法得到完治的愛，但她的身影依舊瀟灑……

可是到了1993年的《高校教師》，畫面彷彿蒙上一層白霧，隆夫雪白的實驗袍；小繭雪白的手套、雪白的貓布偶手套、雪白的女校水手服；直子的雪白劍道服；還有京本政樹妖豔的雪白臉龐……白色是《高校教師》的主色系，象徵著死亡與純潔。與當紅的趨勢劇大不相同，《高校教師》裡沒有我們習慣的種種愛情風景，只有被逼到極端的純愛（隆夫與小繭），以及愛到極致的偏執（藤村或耕作的變態愛）。而這甚至不是野島伸司的構想：《高校教師》年輕的監製伊藤一尋，在構思本劇時的原始計畫，就是以「反趨勢劇」為主題。

當然，伊藤的構想只是要拍一部與趨勢劇大不相同的作品，但是，自趨勢劇發跡、也寫過大熱趨勢劇、可說是「趨勢劇之子」的野島伸司，卻超越了伊藤的原始想法。90年代初期完美的趨勢劇風潮，野島當然也是其中的推手之一，但是，他卻大膽地摧毀了自己過去建立的戲劇公式，以完全相反的方向去詮釋他所謂的純愛，這是野島伸司個人的勇敢革命，而《高校教師》的成功，也證明了他的思考是正確的。

這種成功影響重大，例如儘管野島伸司在製作完《高校教師》之後便回到了富士台，但是，TBS台以貴島誠一郎為首的等等年輕製作人，卻忠實地延續了野島的革命思想，試圖找出在愛情劇以外的可能性。以此TBS在1993年起，製作了包括《夾縫中的男人》（ダブル．キッチン）、《甜蜜家庭》（スウィート・ホーム）、《長男之嫁》、《我的命運》等等一系列的「家庭劇」，劇情的重點都不再是愛情，而是家人之間的羈絆，角色們面對的不再是「我愛她她不愛我」這種問題，而是家人相處時常見的齟齬或和解。TBS台在90年代中期這一波劍走偏鋒，成功地吸引了觀眾的目光。

《高校教師》一路折磨觀眾，而觀眾一路狂罵、全國家長會與報紙社論持續批判……然後觀眾安靜地在週五夜晚繼續在電視機前受虐。《高校教師》的第一集收視率20.4%，觀眾可能是為了很少演日劇的真田廣之而來；第二集收視率立刻下跌到15.5%，可以理解，這一集的強暴戲全以中距離鏡頭處理，是為了模仿攝影機拍攝的效果，令人感受到其中的冷酷。

然後，《高校教師》的收視率就逐步往上，最終甚至到達了33%。許多編劇都嘗試轉換創作路線，但是，很少人能像從《大家相愛嗎!》（愛しあってるかい!）那種嬉鬧喜劇路線，轉變為《高校教師》這種希臘神話悲劇路線的野島伸司，能夠一秒轉換就一次成功。

野島伸司自此開創了他的野島王朝，他的作品更加獵奇、有著更強烈的衝擊感、還有如詩的夢幻氛圍、以及被玷污的純潔童真。對現代觀眾而言，看到同性戀情節或是毒親劇情也許感覺稀鬆平常，但是，今年播映紀念30週年的《高校教師》，如今看起來仍然是衝擊滿點，絲毫不像是90年代初期的老套戀愛劇。

但是，正如同《101次求婚》之後觀眾對野島的期待：你不是應該拍更多的愛情劇嗎？在《高校教師》之後，野島卻沒有立刻推出另一部《高校教師》風格作品……他回到了富士台，在1993年春季檔推出了風格截然不同的《一個屋簷下》，再次創下了超高人氣與收視率……而那是野島的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