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森林》25週年紀念：一切皆是顛覆、無處不是謊言，自殺風潮中誕生的偽童話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顛覆，《沉睡的森林》不是讓你狂冒粉紅泡泡的甜甜劇。因為，如果就像野澤尚說的，《沉睡的森林》是個叫你「即便遍體鱗傷也要想辦法活下去」的故事，那這些芬多精、林間吊床、與木村帥氣的側臉是什麼？它們其實不是來治癒你的，是來刺傷你的荊棘，是你最後會恍然大悟的美好假象。

1997年，身為導演、演員、編劇、作家、雜誌總編與業餘廚師，才氣縱橫的伊丹十三，在聖誕節那一週，突然自高樓跳下自殺，自殺原因至今不明。伊丹死後2個月，曾經是宣示打倒金權政治的前議員新井將敬，在被讀賣新聞爆出向證券商索討不當利益後，被人發現自縊於高級旅館房間之中，客房地板上都是喝光的威士忌瓶，他的遺書寫著「請聽我的遺言，我是清白的」，這是自殺或是他殺事件？原因至今不明。

1997年，在全日本大紅的小說《失樂園》改編成了電影，全裸的役所廣司與黑木瞳交纏在一起，他們的生命已經被自願吞下的毒藥帶走；1997年的坎城影展，北野武導演的新作《花火》大受好評，這部濃烈又冷冽的電影最後，沒有煙火，只有兩聲無情的自戕槍響。1997年的社會新聞，經營不善的小公司成員，連社長總共三人，一起買了牛丼當晚餐，然後在工廠裡一起上吊自殺……

死，特別是自殺，是最壯烈的決絕，而在1997年的日本，這種決絕觸目皆是，死是一種逃脫、是一種自證清白、是一種控訴、是當發現自己無法掌握這世界的運行道理時，唯一可以自己掌握的行為。自殺在讓人活的無力的1997年日本，甚至是被歌頌的、是一種弱勢反擊強勢的手段。

37歲的編劇野澤尚並不這樣想，儘管在7年後，野澤依舊默默地在辦公室上吊自殺，得年44歲。但在他死前7年，野澤仍然想對這因為自殺風潮而變得扭曲的日本，講一個截然不同的童話故事：不管你的身世多麼悲慘、不管你的罪孽多麼深重，你都應該承擔這一切，把握你僅有一次的人生活下去。

《睡美人》是舉世皆知的童話故事，它的日文譯名是「眠れる森の美女」（沉睡森林的美女）。野澤尚決定讓他的故事名稱，只取《沉睡森林的美女》的前半段，名為「沉睡的森林」。這當然是詐欺，對其他國家的觀眾而言，沉睡的森林這四個字沒有特殊含意，但對所有日本人而言，他們只看到這四個字，就會自動聯想到那位在古堡中沉睡的美女，而一位王子前來，獻上他深情的吻，拯救了昏迷千年的公主。

野澤尚要確保，觀眾單單看到劇名，就會自動在心中浮現這般對童話的刻板印象……這樣他才能讓觀眾享受到顛覆的樂趣。

蒂沐蝶洗髮精（Timotei）廣告已經在日本電視上播映了數十年，長髮美女在森林中溫柔地搓揉著泡沫長髮，似乎把芬多精一起搓進毛囊……這樣的廣告形塑了巨大的假象，讓森林在日本就代表著療癒、舒適與安祥。連《沉睡的森林》的片尾曲，都是日本第一療癒美聲竹內瑪莉亞如夢似幻的歌聲（還有她老公一流的和聲）。片頭的開場，我們還能看到木村拓哉與中山美穗在瀰漫珍珠光的森林裡相會……彷彿睡美人與王子就要這樣在森林裡相擁過一生。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顛覆，《沉睡的森林》不是讓你狂冒粉紅泡泡的甜甜劇。因為，如果就像野澤尚說的，《沉睡的森林》是個叫你「即便遍體鱗傷也要想辦法活下去」的故事，那這些芬多精、林間吊床、與木村帥氣的側臉是什麼？它們其實不是來治癒你的，是來刺傷你的荊棘，是你最後會恍然大悟的美好假象。你不相信？那看看那首瑪莉亞的優美主題曲歌名，連這種小地方也藏著線索：《Camouflage》，正是偽裝之意。

這部今年慶祝播映25週年的日劇《沉睡的森林》，一言以蔽之，處處皆是顛覆。它是偽裝成童話的推理故事，它是偽裝成浪漫愛情劇的凶險謀殺案，它是偽裝成深情王子的黑暗反英雄。《沉睡的森林》的森林不是你以為的森林，這個森林是《睡美人》裡的荊棘森林，有黑夜樹影間發光的雙眼，有不斷蔓延的潛伏惡意。你每踏進一步，身後景象立刻風雲變色。

野澤尚外表看來就像個溫順大叔，但他可不是吃素的。在撰寫《沉睡的森林》劇本的一開始，他就下定決心，《沉睡的森林》每一集都要顛覆觀眾三觀，直到最後一集都不放過這些期待童話的觀眾們。

我們話說從頭這個偽童話：大庭實那子（中山美穗飾）生活在繁花之中，因為她不但在蘭花園工作，她的私生活也同樣幸福。3個月後她就即將與社會精英輝一郎成婚，似乎她悲慘的過去從此就能一筆勾銷……實那子其實是滅門血案的倖存者。實那子原本有個美滿家庭，但某日全家慘遭殺害，當年犯下泯滅人性罪行的兇手，是姊姊的男友國府，已經被判無期徒刑。15年後的現在，實那子即將迎來燦爛人生，卻在此時發現了一封15年前的情書，信裡寫著，「15年後的今天，我在沉睡的森林等妳。」

沉睡的森林是實那子故鄉的一座樹林，久未返鄉的實那子突然發了好奇心，想回家看看是誰寄了這封信……而她在沉睡的森林裡，遇見了知曉實那子身上所有祕密的神秘男子直季（木村拓哉飾）。

森林裡的夢幻相會只是開始：國府因為在獄中表現優良，獲准提前假釋，外表和藹的他決定完成15年前未完的宿怨；直季開始寸步不離地跟蹤實那子，甚至開始暗中以各種手段騷擾她，連帶實那子的戀人輝一郎也無法倖免於難；但更重要的是，實那子的記憶開始混亂，15年前的慘案，開始重新歷歷在目……她發現自己記憶中的過去，與事實似乎大不相同。究竟，滅門血案的真兇究竟是誰？而他又想從實那子身上得到什麼？

這是基於《睡美人》的顛覆童話，是基於「記憶」與「催眠」的推理故事。選擇木村拓哉與中山美穗成為男女主角，是電視台基於收視保證的決策……但這卻同時成為了野澤尚詐欺觀眾最好的王牌。

就在《沉睡的森林》的一年前，木村又靠《戀愛世代》再度成為全日本民眾的命定老公，現在，他在與小5歲的松隆子談完辦公室戀情後，又要跟大2歲的中山美穗談姐弟戀……而且又是飾演疑似《睡美人》的護花王子角色，許多人看好這會是另一版《戀愛世代》……

他們都錯了，《沉睡的森林》確實延續了木村的某個銀幕形象，但那不是來自《戀愛世代》，而是來自《戀愛世代》的前一檔……黑色電影氣氛濃厚的《快遞高手》。

對野澤尚而言，他原本不想把結局寫得那麼……「沉」。畢竟他身在富士台，這是個90年代日本電視圈呼風喚雨的電視台，而《沉睡的森林》的製作人又是王牌地位的龜山千廣。按照製作人靠攏觀眾喜好的一貫立場，《沉睡的森林》當然最好是Happy ending，以一個終於圓回童話的王子公主之吻作結，而他也真的這樣寫了……《沉睡的森林》的原劇本，我們記憶中的日劇結局是截然不同的。

問題是，有個男人覺得這樣不行。他在拿到劇本大綱的當天，就直接上門「指導」野澤尚：「你可以把我的結局改掉嗎？」

這個男人是不想只做王子的木村王子，飯田讓治在《快遞高手》改造了他，讓他成為了一位背負罪惡的反英雄。當然，這種改造並不是整個打掉重練的改造，《快遞高手》裡的由紀夫，本身是個因不明原因而記憶全失的可憐人，他不記得自己的過去有什麼樣的黑暗，只能一步步在不同送貨案件過程的啟發下，慢慢想起他本來是什麼樣的人。木村飾演的由紀夫，是被迫成為反英雄，你要說由紀夫真的有多「反」，其實他都是身不由己。但是，這種「微改造」已經令萬千木村粉絲氣噗噗……《快遞高手》是當時木村擔任主演的所有作品裡，收視率最低的一部。

拍這什麼爛劇，棄追啦……很明顯地，木村拓哉並沒有將這些「觀眾感想」放在心上，他知道，《沉睡的森林》是他的第二次機會，這顆包藏禍心的糖果，會以愛情劇的幌子吸引觀眾，步步踏進真相之中。而他相信曾寫出犯罪愛情劇《青鳥》的野澤尚，有能力讓他真正地蛻變成一位反英雄：這位王子不是白馬王子，而是黑暗騎士。直季是不擇手段，以完成最高道德，為此他可以變身跟蹤狂、冷血情人、復仇使者，只為了讓他心中的公主能夠真正地睜開眼，看清催眠與謊言背後的真相。

野澤尚竟然被他說動了，大幅更改了劇情路線，現在他不只要包裝真相，讓觀眾最後才知道謎底；他同時也要包裝直季的真面目，在結局之前，毫無保留地展現直季的「邪惡」與「黑暗」。你會發現，即便你最後清楚了直季的背後動機，你仍然可能無法接受他的所作所為，因為他並不是為了實那子，才泯滅良善而變成那樣的人。反過來，野澤將木村拓哉寫成了本性就是黑暗的「反派角色」，反倒實那子是那黑暗之中唯一的光，他甚至願意為此而放棄一切。也就是說，直季不是布魯斯韋恩，他是還有一點點良知的小丑。

這不是野澤尚太絕，是木村拓哉太絕，野澤甚至說過：

「我聽了他（木村）的要求後，真的很感動，我才發現直季最後的結局應該是『那樣』才對，這樣結局才能與整套故事氣息相通，為此，我特地重寫了整個結局。這是木村君作為一個演員所貢獻的例子，令我印象深刻，真的讓我收穫很多……當然播出後，我們收到了各式各樣的批判……」

你在真實生活裡被詐欺，會氣到去警局報案，因為你的實際財產遭受了損失。這樣說來，你被一部日劇騙了感情，好像無傷大雅——你的戶頭數字可沒有因此變少。但是，許多觀眾不明瞭，被欺騙其實是最美好的體驗，因為那代表打破了你的視野、摧毀了你的想當然爾、讓你理解了這個世界原來有這樣的邏輯……或者木村拓哉可以不用每次都演浪漫情人。

每一集《沉睡的森林》都在詐欺觀眾，兇手可能是直季、可能真的是國府、甚至可能是實那子自己，兇手的可能性幾乎在劇中所有角色間變來變去……劇情也越來越黑暗噁心。當觀眾已經越看越不舒服時，每一次片頭再聽到竹內瑪莉亞充滿療癒氛圍的《Camouflage》，那種諷刺感更加濃厚。

但是，瑪莉亞不只是共犯，她真的是女神：她親自撰寫的歌詞裡，也同時傳遞了全劇的主旨。

「深藏的傷痕，為何只有你能治癒？我們在遙遠昔日的某個地方見過面，我不斷地想起那樣的回憶……四眼相交指尖相觸的時刻，一切的謎都解開了。別說話，快奪走我的唇吧。你終於說了，『我喜歡妳』。儘管我們始終如此接近，現在我要原諒一直欺騙我的你。」

《沉睡的森林》裡，到處都是顛覆、每個角色都在說謊，而被這些顛覆與謊言所包覆的正中心，是公主實那子。她被欺騙、背叛、蒙在鼓裡、是15年前該死卻沒死的倖存者，她可以順應1997年的自殺風潮，以死明志、以死逃脫殘酷的真實，但是她沒有，她甚至不願意真犯人以死謝罪，而要對方活下來跟她一起承擔。實那子在《沉睡的森林》的最後沉睡了，但那並不是死亡的暗喻，實那子還是會睜開眼睛，而這一次醒來，她要迎接全新的人生下半場，走出這片荊棘森林，讓過去的罪惡留在過去與心底。

這是野澤尚的評世之作，他心底的夢想是，要寫出一部超越《刺激驚爆點》顛覆水準的連續劇，而《沉睡的森林》是否成功了？這個答案留給你回答。但它確實在商業上是成功的，它的收視率反映了野澤每集一高潮的節奏，大量集數的收視率都高過上一集，最終揭開所有謎底的完結篇，不但有全劇最高的收視率，而且還突破了30%的驚人數字；先前執導收視率不佳《快遞高手》的導演中江功，這次再度擔任多集的導演，《沉睡的森林》的成功，也算是中江的一次成功復仇。

中山美穗前檔日劇，也是在富士台製作的《美味關係》，當時的編劇正是野澤尚。但是，在製作過程中野澤與富士台高層發生了激烈的不合，他甚至直接被解聘，離開了《美味關係》。2年後他又再度回到富士台、與中山再度合作、編劇了《沉睡的森林》，而這次的成功，也能說是野澤的光榮回歸——也是一次對富士台的復仇；當然，對木村拓哉而言，這次終於成功地讓更多觀眾見證了他的變身。雖然他不可能就此放下王子身份，朝著「怪演演員」的偏鋒前進，可是，至少代表，他可以時不時回到這種反英雄路線，刺激一下他在觀眾心目中的既定印象：下一次，就是4年後的《從天而降億萬顆星星》了……

聽起來，《沉睡的森林》成功了，走出了《快遞高手》的悲劇結局……並不能這樣說。因為，就在《沉睡的森林》播出後兩年，發生了駭人聽聞的「世田谷一家殺害事件」，包含夫妻與兩名子女共四人遭到亂刀刺殺，至今此案尚未偵破，甚至因為線索繁雜，仍然沒有任何嫌疑犯。

而據說，兇手就是參考了《沉睡的森林》的滅門血案而犯案的，甚至在BBS 2ch上留言……這導致「《沉睡的森林》引發了真實滅門血案」、「世田谷案件是模仿犯案件」的留言大量出現，這讓《沉睡的森林》竟然踏上了《快遞高手》的後塵，同樣被懷疑「教壞小孩」、而同樣地無法在電視上重播，對許多人而言，這部日劇變成了幻之名作。

就在25週年的現在，儘管世田谷案件尚未真相大白，但是富士台終於決定讓《沉睡的森林》再現。今年4月3日，25年來從未在電視上重播的《沉睡的森林》終於重播，再度掀起了一陣話題熱潮：許多新生代觀眾發現，如今在最新日劇《風間公親-教場0-》裡，飾演反英雄的木村拓哉，原來在25年前就已經演過反英雄了。說來有趣，某種程度上，木村拓哉也有點像是失憶的實那子，經過這麼多年後，終於被觀眾認識了他過去的原本面目。

2004年，野澤尚上吊自殺，一生傾力驚嚇觀眾的這位名編劇，曾經與野島伸司在90年代前半，聯手建立了日劇史上的「NN時期」（以兩人姓氏首字母命名），兩人都以寫實殘酷的風格震驚了電視圈，並且作品都獲得了極高評價與迴響。

25年前的《沉睡的森林》是他的傑作之一，但他卻來不及看到25年後的未來：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分裂、更加壓迫，許多人仍然以自殺作為唯一解脫，而《沉睡的森林》無法拯救更多人……如果野澤在世，他又會寫出什麼樣的批判之作？這是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題，永遠沉睡在野澤未完成的那片森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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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君玶
核稿編輯：古家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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