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看一下新一期的島邊做什麼專題,有哪些文章」,如同這張書單收據,確實是90年代,文藝少女摸索世界形狀的一種姿勢。
文字:張亦絢
某書店收據
在挑選「百物」的過程裡,我發現一個奇怪且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某些不起眼與價值不明的東西,會因為時間的因素,逐漸獨特。比如說收據好了,除非要報帳,報帳後,也不會特意留存。所以會留下來,多半有什麼偶然的因素—其實僅僅是倒垃圾時的漏網之魚,有時候,這也不簡單。
這張某書店的收據會留著,多少也是意外。很可能它經過我的眼前不少次,都因為「彷彿有點意思」而沒有立刻揉掉它,有天它就進了我「保存類」的文件夾裡。
字跡已經有點模糊。寫的主要是書名與書價:
- 多維視野中的文化理論(淑)210
- 失落的彈珠玩具(時)74
- 幌馬車之歌(時)234
- 島嶼邊緣 90
其中《文化理論》與《幌馬車之歌》我都還有印象,「淑」字應該是淑馨出版社,「時」是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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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失落的彈珠玩具》,我不記得自己擁有過那些年的村上春樹,往往是自己幾本、朋友幾本,借來借去,或是有借無還——這本很可能是讀完很快就借給誰,然後彼此又慢慢沒有了下落,所以就連書本身都在我記憶中淡去。我只看懂「玩具」兩字,早年王文興的《玩具屋九講》與西西的《我的玩具》都還沒出版,從「玩具」兩字反推,只可能是大名鼎鼎的《失落的彈珠玩具》了。
收據沒有日期也沒有任何書店資料,年代的話也許不那麼難推,因為雜誌《島嶼邊緣》存在沒有幾年。因為這個出版品的壽命並不長,多少使得這張收據透露出「時代的氛圍」。回想起來,參與過這本刊物的各方人馬,未必都有相似的抱負與理念,我自己是否喜歡編輯的方針與成果,多年後或許想法也會更加繁複。
不過,「看一下新一期的島邊做什麼專題,有哪些文章」,如同這張書單收據,確實是90年代,文藝少女摸索世界形狀的一種姿勢。
電影票票根
這是一張電影票的票根。
從上而下,第一行為第四廳,第二行為電影院名,第三行是時間,28/09/2001 11:20 。票價是4.57歐元。大概因為正值法郎轉歐元的過渡期,上面還有法郎作為參考—或者是倒過來,還在用法郎,但讓民眾練習適應歐元。後來法郎在電影票上就消失了。
我曾將朋友寄來的明信片放在窗前,沒多久,明信片後的字跡都消失了。
我於是學會不把有墨水的東西放在有陽光的地方。電影票與車票相差無幾,不是鈔票,很少永久留存,墨水大概很普通。如果我再不抄下上面的資訊,它全面褪色,化為純白,看來也是指日可待。比較了一下電影院與電影圖書館的票根,後者比較不褪色。是巧合,或電影圖書館對票根的想法不同,這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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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希達說自己有一本小冊子,會記下所看電影的片名,這真是好習慣。
我通常依賴日記,但日記沒有單獨成冊來得眉目清晰。我的票根會留下來,最初既不是知識建檔,也非記憶守護,純粹是感情性的—如果所有的票根都留下,數量一定很可觀。我稍微看了看我票根保存的標準,看來非常一貫,並不是凡是好片的票根都會留。只有「改變了我靈魂狀態」的票根,才會出現在剪貼簿中。
電影是2001年看的,保存了4年半左右,2005年我始有剪貼在冊的習慣,在這張票根底下寫了一段話,因此才知。我習慣極壞,貼上各物都沒有按時序,記得當時應該是打開哪頁就貼哪頁,怕的只是弄丟—想也沒想,日後是否會困擾—因為剪貼時並不怎麼想日後,想的是當下。
電影是莫里斯.皮亞拉(Maurice Pialat)的《Le Garçu》。這是我最寶貴的一張電影票票根。我至今還未看到超過這部片成就的電影。許多電影我都愛到無以復加。但要我冷靜並理智地說句話,那麼,大家離皮亞拉的高度都還很遠。非常遠。
天真的郵票
有回在超商排隊,在我前面的女孩子向店員詢問:「你們有關於古錢幣的雜誌嗎?」店員回答「沒有」,她就離去了。
這裡會有關於古錢幣的雜誌?如果這是冷戰時期,就是間諜在交換情報了。這種日常神秘,那麼貌不驚人又費解,讓我想像了無數故事在後頭:「彷彿站在小說的入口。」
收藏古錢幣對我來說,十分遙遠,但是集郵,就不那麼陌生了。會想到這,是因為今天在郵局耽擱得比較久。在窗口,郵務員亮給我看包裹上貼的郵票,我怒讚:「結果給我貼的郵票那麼漂亮!」「郵票漂亮,那妳要不要?」
木柵從前多淹水。「損失最嚴重的災情,就是『價值連城』的郵票全泡湯了。」「價值連城」是我憑印象補的,對小孩應該會用更好懂的詞。但「集郵」等同於「泡湯」,非常「傷感情」,從此深入我心—我對集郵完全沒好感,覺得是與不幸有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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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水退了以後,我還是接受了「集郵的教育」。直到我在法國,還曾把信封上的郵票泡水取出——沒在集郵,可是小時候學會的事,忍不住就會照做。小學二年級時,在針對兒童的廣告上,知道只要「郵政劃撥」就可以買到一套卡通郵票,我為之目眩神迷。「那並不是真的郵票。一點價值也沒有。」大人道。
都是郵票,怎麼又有真假之分?我喜歡的,沒有價值?好在那是我零用錢就可支配的額度,大人不贊成,還是有一意孤行的空間。我興沖沖地完成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郵政劃撥」。
寄來的「郵票」,與廣告上看到的一模一樣,一套4張的迪斯奈卡通圖案。可愛得不得了。我把它放在我的集郵冊中,覺得其他郵票與它們相比,真是花容憔悴。但是,就在我買了米老鼠郵票的一年後,我的智力飛躍了。忽然看懂,米老鼠郵票和「正統郵票」的不同,大概像終於分辨出大富翁遊戲的錢,不是真的錢那樣。
我訕訕地發現,世界有比純粹感官愉快,更強大的法則,是關於體制的。我還是可以獨自欣賞米老鼠的俏模樣,快樂是真的,只不過,把它置於「集郵」名下,那是行不通的。我看中的郵票,原來只是玩具郵票。
那麼,現在喜歡玩具郵票,還是真郵票?老實說,都喜歡。我想辦一個「天真的郵票展」,讓不同的人來發想,「真郵票裡還沒找到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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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感情百物》,木馬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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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這本書是小說家張亦絢對生命中100個物件的感情用事。物件有些常見,比如眼鏡、單車、OK繃、帆布包、小鈴鐺、迷你指甲剪;有些僅此一件,像旅行帶回的明信片、鑰匙圈、紀念品;有些甚至「物已不存」。
也有某些不起眼的東西,是因為時間的因素而逐漸獨特。選物的標準無關有用無用,重要的是「關於感情,它們可以說些什麼?」,帶領讀者打開100個物件的暗門,走進感情的最夾層。全書文字看似輕盈卻又深刻無比,一本你從未見過的張亦絢。
責任編輯:古家萱
核稿編輯:楊士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