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公司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喔」我在《POPEYE》編輯部工作學到的事情

我開始在《POPEYE》編輯部工作是二十歲左右的事,完全不記得在職期間有誰教過我擬企畫或找題材的方法。上頭只會說:「去外面找。」連身為編輯的基本功都沒有人教我,全都是隨便有樣學樣學來的。從上司那裡學到了什麼?真要說來,就是「享受樂趣的方法」了。也許只有這麼一點。待在編輯部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總之就是往現場跑,不要忘記邂逅新事物的喜悅。
文字:都築響一|翻譯:黃鴻硯
如今雜誌編輯的工作狀況大致上是這樣的:社內編輯待在公司裡,讓自由撰稿人之類的人在外面跑,然後趁這期間不斷在網路上找哏。糟糕到不行。自己不去體驗的話,根本不可能明白趣味何在。不自己去是不行的。
坊間還有「線上編輯指導的編輯補習班」這種謎樣的課程,收到的學生還不少,對吧?沒什麼比那還要浪費金錢和時間的了。付幾十萬日幣去上課的時間拿來自費出版或做Zine可以做幾十本啊?想像一下你應該就懂了。偶爾會有講師要我去客座講習,這種時候我就會對大家說:「待在這種地方太浪費時間了。」然後就回家去。學生們都會露出不解的淺笑。
「當編輯不可或缺的技術」很少,幾乎沒有
我認為工作有能教授的環節,以及不能教授的環節。技術是可以傳授的,但「當編輯不可或缺的技術」本來就很少,幾乎沒有。書這種東西,自由地去製作就行了。
我怎麼看都覺得,教人擬企畫或學習擬企畫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因為我無法理解「尋找企畫」這種行為。我只是有想要讀的書,所以去做。以下這句話也許會引起反感,而且我也知道有例外存在,但我還是要說:如果一個編輯是在最前線工作,再怎麼說他都應該沒有每週到學校授課的閒工夫吧?至少我自己光是出去採訪跟寫稿就忙不過來了,根本沒有站到講台上教人「擬企畫」的餘力。
說到底,假如「學習編輯的竅門」真的存在的話,我認為只有一個,就是找到自己喜歡的書,仔細地將它讀進心裡。音樂人會透過模仿喜歡的音樂人跨出第一步,畫家會透過臨摹喜歡的畫家展開繪畫生涯,同樣地,編輯也只要去邂逅自己喜歡的書或雜誌,試著模仿它們做出書就行了,起點就在這裡。挑喜歡的作者的書也行,挑編輯、設計或書籍裝幀讓你覺得很棒的書也好。然後盡可能靠自己做書才是最重要的,多做一本是一本。

我剛開始工作時也深受美國雜誌影響。比方說,採訪者與受訪者的距離、版面構成、雜誌後半固定頁面與特輯頁面風格做出區隔等等。我從高中時代就開始在神保町的西洋二手書店搜刮《PLAYBOY》等美國雜誌,收集得很開心,而我幹編輯的初期就像是那段時期的延續。
我當時的上司大部分都在60到70年代跑第一線,所以憧憬歐美那種時髦的雜誌製作方法也不令人意外。如前所述,他們同時也受美國反文化派系的影響,因此編輯部訂了堆積如山的外國雜誌,而我讀了一本又一本,學到非常多東西。那也是編輯部的珍貴資產。
我在2014年出了一本書叫《ROADSIDE BOOKS》,裡頭收集了我過去幾年累積的書評。我在書腰上寫了一句標語:「並不是讀得多就了不起,讀得快就代表聰明。」自己著作的書腰標語,我總是會想自己寫。老實說我根本不希望出版品套上書腰,因為會妨礙到設計,但我說破嘴也無法說服出版社。
我認為速讀跟快吃、大量閱讀跟大量進食沒兩樣,所以才寫下那句標語。買幾百、幾千本書堆在房間裡,然後說「這些我都讀過了」並沒什麼用處。因為你沒去品味這些素材,所以什麼也學不到。它們不會成為你的血肉。就算你想要成為編輯,也不需要比別人更大的閱讀量。擁有幾本讀一百次也不會膩的書,比大量閱讀重要太多了。對於想當電影導演的人而言,道理也類似吧。嫌睡覺浪費時間看個幾千部片─這種行為對電影評論而言很重要,但對創作者來說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後者應該要找出看一百遍也會感動的電影,一看再看,把它變成自己的一部分,這應該比看一大堆片還要重要許多;音樂家、畫家面臨的也是同樣的情況。以前的寫作教本經常闡述抄寫的重要性,我想這對編輯而言同樣是有道理的。
切記,不要跟同行喝酒
同業交流跟參加編輯班一樣,都很沒意義(笑)。不過我認為異業交流活動更沒意義就是了。
有陣子旁人會邀我去參加聚餐,類似編輯限定的酒局,但我幾乎都不去,漸漸地連那類邀請都不會來了。我認識的編輯很多,但下班後每晚都想一起喝酒的沒半個。對我來說攝影也是工作,但我跟其他攝影家的關係也完全相同。我搞不好從來就不曾跟同行一起喝酒,拿出彼此的「編輯論」、「攝影論」唇槍舌戰。
同行不是夥伴。既然做一樣的工作,就算是對手。因此同行的朋友交越少越好。如果有閒工夫和編輯同行喝酒,還不如隨便去一家居酒屋或小酒館,結識完全不同職業的人,這樣利用時間有意義多了吧。去其他同行沒去過的地方,你才會有獨到的發現。
還有,這年頭還有主管或前輩會把「熬久了就會出頭」掛在嘴邊,其實是當年「不小心熬下去了」的人才會愛說這句。我不至於說他們心腸壞,自己苦過所以希望後進人員也有同樣的際遇,不過換工作這種事嘛,想換盡量換就行了。覺得合不來,辭職就行了。這種直覺總是意外地正確。
尤其做這種工作,要是在同一個地方苦撐許久,反而會有喪失感性的危險。舉大叔系週刊為例,每一頁的老人味都很驚人吧?但實際上,有的編輯部多是年輕編輯在編內容。我看了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25歲的人寫的報導看起來會像是65歲的人寫的呢?於是我就問認識的編輯,得到的答案是:在編輯部待個兩、三年,寫文章的風格就越來越老了。

我認為這非常恐怖。該說是入鄉不知不覺就隨鄉了嗎?在不適合自己的編輯部苦撐,等於是穿著不合身的衣服,穿著穿著反而就變成符合衣服的體型了。另外,也有求職時不甘不願地穿著西裝,穿久了就變得上相的情況。這不是代表你長大成熟了,只不過是代表你成了「西裝世界的人」。
那些內容無關自己的想法,也無關自己的信念。但被迫製作那些內容久了,你不知不覺也會變成「跟自己原先的想法、信念無關的人」。像是「小使壞大叔」、「完美女友」之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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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圈外編輯》,臉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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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這本書不只是談出版、編輯、文字工作、自由工作者
更記錄了一場不向社會、體制妥協,不斷「追求自己的真實」的痛快人生
都築響一,可說是日本此世代中最具真正獨立精神的自由編輯與文字工作者。他於70年代擔任當時草創的文化雜誌《POPEYE》、《BRUTUS》特約採訪編輯,獨立前往美國等地採訪,引進介紹許多當時主流媒體未關注的當代藝術,也間接替這兩份雜誌打下後來能引領流行文化至今的基礎。但面對轉為高薪穩定的正職編輯機會時,他毅然拒絕,移居京都,繼續他的體制外文字工作人生至今,40年來從未領過月薪,過著背離主流的生活。
「我是報導者,不是藝術家。報導者的工作是持續待在最前線。」戰爭的最前線不是總統辦公室,而是遍布泥濘的大地,同樣地,藝術的最前線不是美術館或藝術大學,而是天才與廢渣、真實與虛張混雜的街頭。」在科技為大眾消弭技術門檻,讓自媒體得以興盛的這個時代,獨立的文化創作精神在世界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崛起。但在批判、背離主流文化之餘,我們該如何真正實現獨立精神?都築響一在這40年生涯中身體力行所獲得的生命經驗,以及他面對文化、媒體的觀點,或許正是我們可以參照借鏡的,也將成為這個追求獨立精神時代的一劑強心針。
責任編輯:劉怡廷
核稿編輯:楊之瑜